夏末的風帶著潮濕的熱氣,在香港的維多利亞港上空盤旋。那風似乎也帶著一絲悲涼,吹拂著城市上空的一朵烏雲。這朵烏雲不是別的,正是曾經輝煌一時的房地產巨頭——中國恆大。
八月二十五日清晨,當上班族們行色匆匆地穿梭於高樓之間,無人在意,一場盛大的落幕正在無聲無息地進行。香港聯交所的電子屏幕上,恆大的股票代碼黯然消失。這家曾經市值高達四千億港元的房產帝國,在短短几年內,市值蒸發了超過99.5%,最終以不到二十二億港元的市值悲慘退市,留下了兩點四萬億元人民幣的債務黑洞,如同一個巨大的黑色墓碑。
然而,這個故事的結局,並非如數字般冰冷而簡單。
恆大的倒下,像是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,激起了層層漣漪,也讓一個潛藏已久的名字浮出水面——城投。
最初,它們是地方政府派出的「白衣騎士」,帶著使命感去拯救陷入泥沼的恆大。如今,這些騎士卻成了最大的「接盤俠」。當恆大這顆驚天巨雷爆炸後,一個更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中國經濟的上空,也懸在每個人的頭頂:下一個會不會輪到城投債?
一個名叫張狗剩的年輕人,正坐在遊樂場的摩天輪下,與他的朋友聊著天。他倆剛剛從一個恐怖的鬼屋裡出來,鬼屋裡不是僵屍或惡鬼,而是「中國各省隱形債務報表」。那密密麻麻的數字,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要嚇人。
「嚇死我了,」朋友心有餘悸,大口喘著氣,「那報表……」
「別說了,太嚇人了,」狗剩趕緊打斷他,遞過一支冰淇淋,試圖用甜味壓下心頭的驚恐。
他舉了一個例子來解釋這種恐懼從何而來。
2021年,恆大陷入資金鏈危機時,中信信托有一筆高達三十二點五億元的「嘉禾125號」信托計劃逾期。債權人走投無路,只能向地方政府求助。2022年,廣州市政府出手了,他們要求恆大退還土地,然後引入廣州城投作爲擔保人,分兩年償還信托本金,同時,城投的子公司以低價接手了這塊地,並承諾完成配套的足球公園建設。
這筆交易看起來皆大歡喜:投資者零損失,恆大甩掉了燙手山芋,而廣州城投則拿到了地。但掌聲還沒響起,狗剩就給出了警示。
廣州城投,這個廣州最大的政府投融資平台,雖然打著市場化的幌子,背後卻是市財政的靠山。它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活雷鋒,實際上自己也背著沉重的債務包袱。更關鍵的是,廣州城投和恆大關係匪淺。早在2020年,為了營救資金緊張的恆大,廣州城投就曾豪擲百億元入股,成為恆大第三大股東。如今,恆大退市,這百億元打了水漂,廣州城投可謂是「賠了夫人又折兵」。
這筆三十二點五億元的信托兜底,對本就靠借新債還舊債過日子的廣州城投來說,絕不是小數目。而廣州城投的遭遇,絕非孤例。
近兩年,各地的城投公司紛紛被地方政府推到台前,接管房企的爛攤子,不僅替房企還債,還在土地市場上充當「托底俠」。這些國資背景的城投公司,一邊穩定房價,一邊給自己找業務,看似兩全其美,實則將房地產的巨額債務和虧損包袱,一併攬到了自己肩上。
「驚喜嗎?意外嗎?」狗剩苦笑著搖頭。
房地產債務,只是冰山一角。城投真正燒錢如紙的地方,是那些地方政府交辦的各種大型項目:修地鐵、建學校、蓋醫院、造產業園……城投儼然成了地方政府的「超級信用卡」。
「恆大的爛攤子,只是冰山一角,」狗剩說,「城投公司肩上的隱形債務大山,才是深埋水下的灰犀牛。」
根據《華爾街日報》的估算,全國地方政府融資平台債務規模已高達六十萬億元左右,這不是一顆地雷,而是一顆靜候爆發的核武器。
要弄清這頭「怪獸」如何養成,必須追溯到幾十年前。
故事始於一九九四年的分稅制改革。當時,中央收走了增值稅等大部分稅種,地方政府的錢袋子一下癟了,但需要承擔的基建、教育、醫療等開支卻沒有減少。這就埋下了地方財政不匹配的禍根。
地方政府在捉襟見肘的困境下,很快想出了辦法:既然法律不允許政府直接發債,那就成立公司來借錢。於是,城投公司應運而生。它們名義上是企業,實則專為政府借錢而生。地方政府將土地、股權等資產劃撥給城投公司,再由城投去銀行貸款、發債,將錢騰出來鋪路架橋。
這種「中國特色的準市政債券」粉墨登場,並在後來的歲月裡,一路狂奔。
二〇〇八年全球金融危機後,中國推出「四萬億刺激計劃」,各地被鼓勵瘋狂上項目,拼基建。中央的錢只是杯水車薪,大頭全靠地方自籌。銀行開閘放貸,融資平台如雨後春筍。
「二〇〇八年到二〇一〇年,成了城投債的大躍進時期,」狗剩說。
幹部任期有限,債務卻可以留給下一任。這種「一個挖坑,下一個填,填不上再挖更大的坑」的把戲,在各地不斷上演。到二〇一三年換屆時,一份全國審計報告顯示,十六個地區已經資不抵債,離財政破產只差一層窗戶紙。
當時,新上台的領導決心給地方隱性債務踩剎車。二〇一四年,預算法修改,允許地方發行正規債券,同時嚴禁通過融資平台變相舉債。然而,各地早已被高投資高負債養大了胃口,正規發債額度遠遠不夠用,於是繼續「明修棧道,暗度陳倉」,通過各種新花樣變相舉債。
中央與地方在債務上的博弈,儼然一場貓鼠遊戲。中央嚴查打壓,地方則絞盡腦汁偷梁換柱。這種走鋼絲式的拔河,一直持續至今。
這兩年,城投危機又提到了新的高度,多米諾骨牌開始一張一張倒下。
貴州,這個「黔無驢也沒錢」的西南省份,近十年上演了一出現代版的「基建狂魔」。截至二〇二二年底,貴州官方顯性債務高達一點二五萬億元,債務率全國最高。而這還只是冰山一角,實際總負債遠超這個數字。
二〇二三年四月,貴州傳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。一份內部文件流出,文件中直白地寫著:「化債工作推進異常艱難,靠自身能力已無化債方法。」
「這等於是扯下遮羞布,公開向中央喊救命,」狗剩說,「政府公然示弱求援,這是史無前例的。」
北京當然不會輕易出手。中央早已定調:「誰家的孩子誰抱」。然而,貴州一再「哭窮」,最終迫使中央開了「小門」。二〇二二年以來,財政部特批高風險地區發行特殊再融資債券,用新增債券額度置換部分隱性債務。貴州動作最快,拿到了全國最多的指標。
但是,正如標準普爾的分析,這些特殊債券只能緩解短期的流動性風險,遠非長期解決方案。
貴州的故事,是中國地方債困局的縮影。一個沒什麼錢的省份,為了追趕發展而舉債,最終山窮水盡,舉白旗投降。而更引人深思的是,貴州並沒有通過債券違約的方式引爆危機,而是採用了中國特色的「拖延軟著陸戰術」。
二〇二三年初,貴州遵義市最大的城投平台——遵義道橋集團,對一百五十六億元銀行貸款祭出了「超級展期」:二十年內只付息不還本。
「網友們炸鍋了,」狗剩說,「為什麼國家就能展,我們就不行?還一展就是二十年,你怎麼不再拖一百年,拖到AI統治人類?」
遵義這一招挺絕,不宣布正式違約,只是無限期延長,讓債權人慢慢消化損失。銀行帳面不記壞帳,城投不算違約,但錢幾十年不歸還,相當於讓銀行出血認栽。
「一句話,能展則展,能拖則拖,」狗剩說,「拖到最後,債就不是債了。」
遵義道橋事件,撕開了城投債運作的真相:地方通過平台大舉借債搞基建,最後還不起就一拖再拖,讓債權人陪跑。
在這些財政緊張的地區,官員們好大喜功,上馬了諸多面子工程。湖北荊州花了一點七億元造了一尊巨大的關公像,結果因「破壞環境和浪費」被中央點名,又花了更多錢拆除。這種「換一屆領導就想搞個大新聞」的戲碼,在各地輪番上演。至於可持續性如何,債務誰來還,甩手官老爺們心知肚明。
更可悲的是,大筆債務不僅被浪費,還滋生了系統性腐敗。許多官員內外勾結,把融資項目當成「搖錢樹」,而最終這些腐敗的成本,悉數攤在政府債務上,由全體納稅人買單。
「現在,我們來到故事最後一幕,」狗剩嚴肅起來,「直面那個殘酷的問題:中國地方債這座火山,將以怎樣的方式噴發?」
要預判未來,必須回到中央與地方這對矛盾主體。中國財政體制的演進和債務積累,從一開始就是中央與地方博弈的產物。中央為了GDP增速,對地方舉債睜一眼閉一眼,甚至推波助瀾。債務多了又想踩剎車,地方則陽奉陰違,繼續借新還舊。
過去,各級政府有種幻覺,相信不斷舉債投資,GDP和土地財政終會增長,債務自然可以化解。然而,人口紅利消退,樓市失速,經濟下行,這顆雷開始冒煙,再也瞞不住了。
「我的錢錢呢?不對啊,我還有錢的啊!我的錢錢呢?」狗剩模仿著一個聲音,有些滑稽,又有些心酸。
一個身著中式長袍,手拿折扇的男子,出現在他身旁。
「您忘了,」一個聲音響起,「貴州要了幾百億,甘肅又要了幾百億,現在全國哪個省都來問我們要錢,都說自己欠了一屁股債,就差去裸貸了。」
男子手中的折扇猛地一收,氣得直發抖。「那我們接下來從哪弄錢啊?總不能讓我去裸貸吧!」
「我們已經和下面的韭菜們商量好了,」那個聲音又響起,「馬上讓他們勒緊褲腰帶開始交社保。昨天還斃了幾個不同意的,現在他們都同意了。」
這段看似荒誕的對話,道出了地方政府債務困局的實質:拆東牆補西牆。
「這活不好幹,快出來釣魚啊!」突然,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。
狗剩和朋友回過神來,原來是趙司長在岸邊朝他們喊話。
「別做節目了,快出來,趙司長找我們釣魚,」朋友說,「釣上來就有肉吃了,啃了好幾天饅頭了。」
「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從海邊這釣回去啊?」狗剩嘆了口氣。
「等哪天接到廣告多掙點錢吧,」朋友看著遠方的海面,「說不定領導高興,給我們調回去了。」
這句話,既是對未來的期盼,也是對現狀的無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