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“笔杆子”竟成政务机关的普遍痛点
Deepseek的兴起,在国内掀起了新一波AI热潮。跟上一轮AI热潮不同,DS狂欢的主角变成了党政机关。观察DS推出以来的舆情动态,可以看出各级党政机关都在热烈拥抱这项最新的AI成就,很多单位要求干部职工掌握DS,还有报道称DS极大地提高了机关办事效率,譬如参考消息引用台湾中央社2月19日报道,“以往要花一天时间写的公文,现在只要一秒就可生成。”
这句话需要换一个角度来理解:在现今的党政机关,公文写作已经成为最大的、根本无法立即解决的难题,所以DS的横空出世犹如久旱逢好雨。这符合我个人的观察。我曾在大学讲授公文写作,后来长期从事政策研究和文稿工作,虽然这几年谨遵医嘱,退居于西部阳光地带静心养病,但难免与昔日学生、同事们有联系,偶尔聊起机关公文写作,大家都是一声叹息:“难!实在太难!无法可想!”
公文确实很难。若排除通知之类简单文种,一篇合格公文的形成,至少得过“三关”:一是文辞关,公文注重规范严谨、简洁流畅,不提倡刻意修辞,故尔此关易过。第二关是义理关,即基于原则和逻辑,依靠政策和事实,针对现实问题提出原创性思路,这考验的是撰文者对国家政策、上级部署、单位职责和实际状况的悟性,能过此关者不多。三是协作关,公文毕竟姓公,得经过集体研究,体现各方智慧、兼顾各方偏好,对于一篇经过多人修改的“花脸稿”,撰稿人必须逐条分析,尽量采纳,不能采纳者,需有充分理由;如果是职务文稿,那就更要体现署名者的风格和观点。此关体现撰文者的集体观念以及对原则性与灵活性的把握,亦属不易。
公文写作不易,但又是党政机关不可或缺的信息载体,在文稿人材一时难求的情况下,很多领导干部就只好在“差公文”与“抄公文”之间作出权衡取舍。抄公文已成公文写作的重度灾害,可按三重境界论之。第一境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:上网抄。这是网络时代的产物,现在已经蔚为大观。在一些需要讲理论、谈认知的场合,时常出现两篇以上发言稿整段甚至通篇雷同的情况。第二境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:隔墙抄。我有一友在单位主抓制度建设,奈何单位文稿水平极差,屡修屡审屡不过,最后在审稿会上愤然掏出一枚U盘掷于桌上:我已拷来友邻单位的全套制度,改个单位名不就是本单位文件了么?第三境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:翻饼抄。个人和单位年终总结之类的文稿不易自外取得,但工作内容年年相似,那就采取“今年抄前年”的策略,只须改动数字和事实,必要时将章节段落重新组合,即可成篇。
“抄公文”现象的普遍性,表面看是文稿人材缺乏,这应归咎于高校课程体系和公务员考试录用制度存在缺陷。但更深层次的因素,却是各类机关政治意识、学习风气和创新精神的缺失,这导致干部职工政治素质普遍不高,从根本上抽空了机关公文工作的灵魂。
二、机关滥用AI写作将严重削弱干部政治能力
很容易忽视这样一个事实:AI写作是“抄公文”的升级版,是一种高级的“文抄公”。正因为如此,党政机关的“文抄公”们立即直觉地察知到AI的价值所在,并迫不及待地接受它。这就是说,AI写作顺应了干部政治能力下滑的趋势,并且将进一步恶化此情势。
AI写作之所以是一种“文抄公”,这是由它的算法所决定的。一切写作AI都必须具备以下四个要素:
1、大数据。这里我们把“大数据”界定为AI可以获得的一切信息。
2、公理体系。AI所赖以运算的基本原则、前提条件,它凭此确保政治和理论的正确性。
3、一般逻辑。AI进行逻辑运算的基本规则,它符合人类思维规律,据此按照前述定理体系,将相关数据进行分析处理。
4、规范表述。AI将处理结果用合乎人类语言规则的文字表述出来。
这种AI写作的优势十分明显,最为突出的是它远超人类的搜索能力,以及基于分析框架和搜索结果的编辑能力。或者说,它能在人类无法企及的时间内,不仅“抄”,而且一口气完成“读”、“摘”、“编”三大步骤,输出结果远优于干部中常见的“搜索+复制+粘贴”模式。
然而它的短处也是明显的。单纯依赖网络的AI写作勉强相当于“抄公文”模式的前两重境界。之所以说“勉强”,是因为眼下运行的AI都只能进入互联网体系,无法接入政府内部信息系统,很难做到“隔墙抄”,更遑论“翻饼抄”。对于政府部门来说,这样的文稿是“空洞”因而是不合格的,必须通过很细致的改写,使其“本土化”,从而具有本部门和本地区的可识别性,但这样就无法做到“一秒钟成稿”。
所以我非常疑惑中央社所谓“以往要花一天时间写的公文”是一篇什么样的公文。一般而言,一名合格的文稿人员在一天时间内可以完成一篇不少于3000字的合格文稿,因此它不是通知之类的简单公文。如果进一步排除不属于机关公文文种的财务报告、法律文书等基于固定框架的摘编性“填空”型文件,那么这应是一篇包含现状、问题、对策等内容的综合性材料。我不怀疑AI能够在一秒钟内给出3000字的结果,但不相信它是一篇令人满意的公文。
这是AI写作的天生缺陷所决定的:它是“规则强化”型思维,或者说是一种“演绎推理”,亦即从作为前提的“公理”出发进行逻辑计算,整个过程中不能反对预置前提。譬如,倘若计划生育仍然是一项基本国策,那么AI系统在写作一个解决人口下降问题的建议时,只能基于“一孩”前提,提出如何引导不婚者结婚、激励无孩夫妇生育之类的措施。它不会提出修改“一孩”政策,因为这是其预置前提。这能够确保AI写作系统“合规依法”,但并不符合机关文稿写作要求,因为机关文稿遵循“规则优化”要求,具有某种“归纳推理”色彩,即当现行政策导致问题无法解决时,可以建议修改政策。
AI写作系统既然不具有政策创新能力,就无法超越人类写作。然而,由于政策创新能力极度依赖文稿人员的政治素质,当一些单位不能创作高素质公文的时候,有关责任人完全有可能接受AI写作系统用一秒钟创制的文本。
很悲哀,这正是当下党政机关的现实:相当一部分官员不假思索地热情拥抱AI写作,而不是通过学习、思考、实践而扎实地提高自身政治素质。我试用过一款手机AI程序,开始界面是这样的:
你好呀,很高兴再见到你~
我已经准备好为你提供全方位的帮助啦,和我聊聊吧~
(接下来是选项)
帮我写请假条/帮我写入党申请/写一份工作计划
有种灾难感吗?
这反映了社会上对于AI写作请假条、入党申请、工作计划等公务文书的需求。也许在不远的将来,广大机关干部职工的工作总结、学习体会、民主生活会对照检查材料都将由AI在一秒钟内完成,看似省事省力,但那是一个被二进制代码主宰的机械时代,人类职业沦落为代码系统的角色扮演,人的灵魂将无处可寻。
三、政务AI应从助推需求侧革命寻找突破口
人工智能的实质是用二进制代码体系模拟人类行为,目前只涉及人类思维模式,核心是可公理化的逻辑推理行为。至于非理性的情感、非逻辑的文化等,则绝非AI可以模仿。AI融入政务是历史趋势,但它的正确用法绝不是以机器之短弥补人类之短,而是发挥其超过人类的优势,促使社会治理的革命性升级。